祖母陈珍德
祖母陈珍德,陈家湾人。陈家湾贫瘠,草木不茂。湾下是“火焰沟”,溪水富足,土壤肥实。全湾稻谷收成多靠这条名实不副的溪沟。陈家湾对向是寨山,寨山顶上曾有两棵奇峭的古柏,说是大炼钢铁时期幸存下来的,后来遭雷劈破,有焦黑色为证。山顶有石头寨门,垒得很稳固,应该还没有塌。我的祖居地藏在寨山南麓山坳里,山中多有采石窝子,故名“石场湾”,也多产打石匠。
石场湾到陈家湾,不隔河不渡水,只需爬一次坡,下一回坎,穿过火焰沟,缓口气,再爬一次坡就到了。祖母在陈家湾辈分高,至今在陈家湾的陈姓人面前我都还有些优越感。祖母脾气好,爱笑,我也常感到陈姓人很亲切。
祖母过世已十二年了,她留给我的记忆是最为丰富的。
祖母家的大锅饭很好吃。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几样东西:一瓢红薯,一勺磨细的摁麦面(就是玉米,估计是从玉米棒子上把玉米摁下来,故名摁麦),碗大坨酸菜和不多的白米。要用大铁锅煮。锅内沸沸扬扬,摁麦面糊被抛起散落下来,开在土灰色灶台上———有车矢菊的神韵。但祖母只认识菜花或是一些草药花,她有眼疾,我小时候经常看她扯一种叫光明草的草药。
嚼完红薯肉和玉米面的酸菜锅巴,我喜欢看祖母把大铁锅刷得油亮亮的。我还爱看从亮瓦透下的日光柱斜着轻轻搁靠在灶前。锅铲和大铁锅碰撞的金石声,大肥猪争抢食物的哼哼声,是农家小院午后的标配。祖母喂的猪,毛色黑亮,膘肥,肉实。这种猪肉需用柏树枝叶熏透,用木炭把皮烧焦,淘米水泡,刮洗干净,大火煮熟,快刀切片。色形味都正好,像琥珀。烟熏的红薯切条和半肥瘦腊肉同炒,油汪汪、甜滋滋的。祖母笑着看我们吃,她的眼珠子里都是甜的。都说我吃肉吃得最上劲。我也有功劳啊!去镇上买的窝猪子是我和五叔争着抱回来的;买的架子猪是我和五叔抢着赶回来的啊!尽管大人们说我黄皮寡瘦的,赶回的猪不长膘(其实我那时真的很瘦,都叫我“瘦猴子”)祖母倒不在意这些,矮胖的她背一大背篓粮食在前面走,腰弯的厉害。
有一年,过年猪害瘟死了,祖母是偷偷抹过眼泪的。
五叔是祖母最小的儿子,是我父亲最小的弟弟,长我三岁。属牛。我们是叔侄兼伙伴,且有难兄难弟的感觉。我们一起喝过大半瓶老白干,我醉了,睡了一天一夜。他居然没有醉。那一年我六岁,他九岁。现在他的酒量也比我大。每次端起酒杯和他喝酒时,就常常想起这件事。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我读出的总是一种凄美的温暖。我想到了五叔和我自己。祖母常说“酒是礼,饭是饱”,端酒杯的时候我常想到这句话。五叔说,他也常想到这句话。
我们最喜欢冬天在家里负责熏腊肉。这些任务都是极力争取来的。但里脊肉是最先被我俩烤着吃完的,腌肉的盐味刚刚好。用来叉柴火的火叉有一对尖锐的刺,是绝佳的烤肉签。明朗朗木炭火上的烤肉,油往上涌,滋滋作响,白烟升腾。那种等待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哟!熏肉上的切口不及时用柴灰处理好,祖母会追着去打五叔,但五叔一溜烟已经杳无踪影了。祖母常常在街沿边跺脚骂几声“砍脑壳的”。尔后,顺手抱起一捆柴火回去收拾晚饭了。
五叔说,他偏爱柴火烤出的焦糊味,就是那时候印下的记忆。当然后来祖母还是会端满满一盘肉叮嘱五叔说“把肉吃够哈!”是啊,幺儿子,谁不爱喃?
当然五叔也不总是那么幸运。我亲眼看到五叔拿家里的谷子将去商店换皮蛋吃,事情败露后,在牛圈里被祖父攥住,转着圈打,用的是皮实的“使牛棒”。祖父一向少言,讲演义故事很吸引人,生气的时候也很凶。这可能是五叔遭得最惨的一次。但第二天他居然能从厨房翻越到隔壁,从粮仓中舀一大包玉米运送出去,且动作很敏捷。后来呢?换来的很香的饼子,总是最先一掰一块给我吃。直到今天,都是这样,他常常还给我红包。他在沿海做包工头,挣了些辛苦钱。
"七根树场”离我们石场湾近,那是一个让我童年记忆有温馨底色的小场镇。过年有戏看,时不时有夜电影,还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吃。(我父亲也经营着小商店,总觉我们家小店的东西不甚好吃,估计是吃太多了。)我们放牛,也首选离这个小场镇最近的草坡。不买东西吃,就是远远望着它,也觉得很踏实。祖母和大姑小嬢都在这附近的田间劳作,远远地还能分辨她的衣服的颜色。祖母的衣服素来是灰土色。现在祖母安息在土地里,融化在她最钟爱的颜色里。
祖母没有读过书,但算账很快。像已知单价、数量,求总价这样的算数问题,在她那里不成问题。我们抓着个赭色软石块在粗砂石板上板演着计算,写一大片数字尚未有结果时,她已经报出答案了,且很准确。我很疑惑她竟有心算速算的天赋。她听我们讲电影《西施泪》很好看,她很不屑电影《稀屎流》这个名字。我们快笑趴下了,她也笑。
我的记忆中,也有让祖母操心的事。“等打了谷子,你再来我们这儿吃饭哈!”这是祖母一生对我说得最无可奈何的话。中学前,有一大半饭是在祖母家吃的。那不叫蹭饭,简直就是常驻沙家浜了。其时,我还有一个大龄叔,未娶,五叔在读书;大姑和小嬢都还未嫁。有几年收成不好,现在看来,应该是一家六七口人的口粮是祖母算计着吃的。
祖宗坟茔的后坡上有野枇杷树,一到夏天,树上缀着成堆的碧绿或淡黄的果实。野枇杷:果小,皮厚,肉少,籽多。但炎热夏季,做成凉粉吃,极佳。成都的凉糕太软嫩,祖母做的野枇杷子凉粉韧性足,有嚼头,那是籽多的缘故。祖母把蒜擂得较粗。还带丁点未除尽的红色蒜皮的粗烂蒜粒,在凉粉里打几个滚,吃着香;看也好看,透亮的有松香的晶莹。红头蒜是祖母菜园的座上客。祖母种的大白圆白萝卜,长在土里,顶着个绿缨子,经霜不衰,耐看。这种萝卜炖肥肉很打油,好吃。
小院西北角有一口油磨,爷爷凿的。油磨者,油亮亮。它也叫腰磨,是一种小型磨。磨盘上系根短而粗实麻绳,一根同样油亮的擀面杖望里一穿,靠在腰间推着转圈磨东西。磨下那环形的小路极为精致,像一件古董。雨季一来,整天都泛着油亮油亮的光。在这里上演着味道的故事:选捡,泡果,磨浆,凝固。
离小石磨一射之地有另一盘大磨,爷爷凿的,是操办吃食的大型机械,动力是牛,雪白的面吐出来,黄澄澄的玉米沙沙筛落而下,此间牛矢尿味最亲切。祖母辛劳的时光在这两口石磨间流转。
又是一年农忙季,收获季,祖母常常需要一大早就准备好一大锅面条汤,分装两桶;一锅白米干饭,装在背篓里。这是早饭和午饭之间,称为“打幺台”。祖母常会挑担并背着背篓,把饭送到田间,在农忙大舞台上,她很能胜任一人二角。虽说是农忙,活儿再多,帮工都要回主家吃中午饭,且饭菜颇丰盛,是要喝几口酒解乏的。农家人其实最懂得张弛。
正午饭前,大铁锅内食材的聚会是热闹的,红肉,白萝卜;紫肝,红萝卜;肥厚的冬瓜,煮烂的菜瓜,软糯的猪蹄。几凉、几热、几个小炒,炖的、蒸的、煎的都请上两个大方桌后,祖母便开始下一个节目了。她会去离家最近比较豁亮的山嘴上,拣一个高点的好位置,呼喊帮工回来吃饭。登高而呼,而闻者彰啊!那声响必须要拖一个长长的“喔哟”的尾音。不多久,大人们谈笑的声音在不远处的林间渐渐清晰起来。我第一次听到的川剧里的高腔调,就想起了祖母那原生态的天籁之声。高腔调是经过些行家苦心琢磨出来的,声韵美,但味道却不及祖母的好。
毋庸置疑,那时节我便可以吃肉喝酒了——喝一小杯用红高粱杆泡出的红艳的烧酒。祖母笑盈盈的,脸上泛着红光,也像喝了酒。祖父也笑着看我喝。祖父今年八十四岁。现在也喝酒,来我家时,我不会让他多喝,他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小气喃?
祖母过生日,是五叔成家之后才有的,且不是每年都过。记得有一年的生日好像是和祖父的生日一起过的,是两位老人寿材完工的那一天。她老人家把一叠纸钱端进寿材的空腔里,她笑眯眯的,我感觉她好像松了一口气。我或许一生都在求智慧、参生死,不识字的祖母那时恐怕是通透了这些的。后来,一连串不幸的打击:失明、瘫痪。没有听到她一声的抱怨,瘫在床上整整三年。祖父一直陪伴着她渡过最后的时光。
同站着的祖母最后一次相见是她的菜园里,她的背伛偻得很厉害,简直是弯着腰在探着路走。侧靠在土坡边,手里攥着一把菜。其时,她是靠辨识声音知道是我的。她呼唤我的声音像是从土地里站起来的一样。那天傍晚没有夕照,祖母脸上没有夕照的光辉。
祖母被送进殡仪馆焚化间之前,我和她相见最后一面,此后只在梦里相见几次。时值六月酷热,祖母的全身却透着凉气,她是用冰块冻着保存了好几天。
之前,下了葬,封土,仪式完毕,再把棺材从黄土堆里刨除来,把她请起来,盖上色彩极艳的毯子,送上殡葬车,去县城里火化了。然后把她的骸骨用红色绸布包裹好送回来,在棺底的红绸上,用拣选出有型的骸骨,仔细地拼成大致的人形。阖棺、钉棺,再封土。末了,祖父将她坟前用来下葬定位的黄荆树木桩用小篱笆围起来,浇上水。我想祖母也一定知道这是祖祖辈辈福荫子子孙孙的好寓意。听父亲讲,祖母坟茔前的黄荆木桩后来也发芽了。但我已经多年没有去坟前看她了。
我的祖母的名字叫陈珍德,这个名字的寓意也很深,我很怀念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