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说法不知从何时流行开来的，叫“崖山之后无中华”。这七个字按说是出自钱谦益的《后秋兴》：“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这四句诗句意上描写的是崖山海战。“ 更无鱼腹捐躯地 ”说得是战争过后，海上浮尸十万，连葬身鱼腹都没有位置了，而“ 况有龙涎泛海槎 ”，则是一种隐语，说龙涎漂在海上……
崖山海战后，南宋彻底没有反抗的机会，陆秀夫身背八岁的小皇帝投海自尽，十万军民亦随之赴死，至此，赵宋王朝带着两百年隽秀典雅沉没在浩淼的沧波中。
据说小皇帝身穿黄袍的遗骸在海上漂流，后来被沿海百姓发现，好生安葬。这件事虽无实证，倒也是大家都愿意相信的结局。“况有龙涎泛海槎”，龙涎漂在海上，或许就是比喻小皇帝的尸体吧。
在古人的想象中，龙涎香是龙的唾液化成。加上这种香料获取极难，往往只有宫中才能使用。所以龙涎香通常会被当作皇家的象征。以海上漂流的龙涎香比喻宋幼帝的遗骸，确实十分贴切。
说到写龙涎香的诗词，就必然要说南宋词人王沂孙的名作《天香· 宛委山房拟赋龙涎香 》。其实这首词并不是真的在写龙涎香，它写的也是皇帝的遗骸。这首词背后，有一段凄凉而浪漫的故事。我甚至还怀疑，其中是否也隐藏着几百年前的一个秘密……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甆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传说龙涎香是“鲛人”（美人鱼）从深海的“骊宫”（即龙宫）中采出，经由海上商船流传到人间。未加工的龙涎香形如蜡块，要和着花瓣研碎，放在蔷薇水中小火煎煮。提纯后的龙涎香像“冰环玉指”一样。焚香时淡淡的青烟，犹如海天间的云气，把人带进了海市蜃楼的梦幻景致中——这是原词上阕的内容，也是这首歌前几段的内容，写采香和制香。
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谩惜余熏，空篝素被。
词的下阕，回忆当年的文人风流雅事，回忆自己与美人夜饮，窗外春雪翩飞，室内淡香袅袅。然而“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笔锋一转，说自己突然就老了。你以为下面要感慨光阴易逝了吗？并不是，下面这首词就收尾了，“谩惜余熏，空篝素被”。意思是香烧完了，但还舍不得那一点余香，用来熏被子——这是原词下阕的内容。
下阕这个突然的结尾很值得玩味。“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 这句词中的“荀令”就是汉末名臣荀彧，史书记载他非常爱香，他去别人家做客，离开后座位上的余香三日不绝。喜欢三国的朋友应当还知道，荀彧身在曹营，却心恋汉朝，最终在曹操称王后，荀彧以死殉国。
“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 喜欢读诗词的同学肯定还会想到姜夔的《暗香》：“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为什么姜夔是“渐老”而王沂孙是“顿老”呢？人的老去当然是渐渐发生，不过王沂孙确实“顿老”了，因为写词的这一年，正是崖山海战、南宋灭亡的年份。
如果传言不虚，崖山站后，投海的小皇帝最后遗体被百姓发现，妥善安葬，然而南宋其他皇帝的遗骸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宋亡后，吐蕃密宗僧人杨琏真迦公然发掘帝陵，诸帝、后、公卿陵寝无一幸免。番僧不仅盗取随葬珍宝，还取出历朝皇帝遗体进行侮辱。年代最近的宋理宗被取出时口含夜明珠，遗体用水银填充，面貌如生。他们将理宗遗体倒悬在树上，撬下夜明珠，沥出水银，遗体遂毁。藏传佛教相信，人的骨头中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于是他们准备将几位皇帝的尸骨跟牛马的骨头混在一起镇压在一座塔下，让汉人永远不能反抗蒙元。杨琏真迦还用宋理宗的头盖骨制成了酒器。
江南的遗民听闻悲痛万分。词人唐珏自出百金，召集义士，在一天夜里将诸帝遗骨盗出，秘密安葬到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地方，又种上冬青树作为记号。唐珏有首《冬青行》暗示了这场浩劫：“冬青花，不可折。南风吹凉积香雪。遥遥翠盖万年枝，上有凤巢下龙穴。君不见犬之年，羊之月，霹雳一声天地裂！”
事后，唐珏还邀约江南词人王沂孙、张炎、周密、冯应瑞等人相约同题作词纪念此事。他们以龙涎香、白莲、莼、蝉、蟹五件物事为题作咏物词，隐晦地寄寓亡国之痛。《天香·宛委山房拟赋龙涎香》便是其中一题。诸位词人的同题词作中，以王沂孙这首传诵最广。《天香·龙涎香》这首歌词主要改编自王沂孙词作，同时也参照了其他词人的同题作品。比如王沂孙的词作并没有提到海市蜃楼，歌词“传说潮平月落骊宫深处鲛人采龙涎，海市蜃楼消逝在天边”这两句便是脱胎自冯应瑞词作：“海市收时，鲛人分处，误入众芳丛里。”
其实几位作者在咏龙涎香时用的章法、意象、典故都大同小异。比如王沂孙词中说“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李彭老词中同样的位置是“荀令如今憔悴，消不尽当时爱香意”；王沂孙词中“孤峤蟠烟，层涛蜕月”，李居仁词同样位置是“瀛峤浮烟，沧波挂月”；王易简词中“烟峤收痕，云沙拥沫”，冯应瑞词中同样位置是“枯石流痕，残沙拥沫”……读这些同题词作，我也很奇怪为什么几位词人写得雷同度那么高呢？我还开过一个脑洞，会不会是唐珏秘密安葬了南宋诸帝后，把埋葬地点编成隐语，让几位词人写入词中留传后世？几位作者的咏龙涎香以及其他同题咏物词，都在《乐府补题》一书中，有兴趣的可以找来看看，即使不能发现几百年前的秘密，附会一下写成小说也是好的——这段故事本来就有点传奇。
咏物词共五题依次如下：
天香·宛委山房赋龙涎香（共八首）
水龙吟·浮翠山房赋白莲（共十首 ）
摸鱼儿·紫云山房赋莼（共五首 ）
齐天乐·余闲书院赋蝉（共十首 ）
桂枝香·天柱山房赋蟹（共四首 ）
前面“天香”“水龙吟”等都是词牌名，“宛委山房”“余闲书院”等猜测是他们结社作词的地点，很多版本“赋”字前面还有一个“拟”字，“拟赋某物”就是以某物为题作诗词。他们所用五物中，龙涎香唯皇家所有，莼、蟹都是江南美食，白莲是江南特产，蝉则是古代诗词中常见的物象。杨琏真迦盗的陵墓中，共有宋高宗到宋理宗六位皇帝，其中宋理宗的遗骸受辱最甚，被番僧用头骨制成酒器。唐珏可能并没有找到理宗遗骸，只收敛了前五位的遗骨。会不会他将五位皇帝遗骨分别安葬，然后以五题词作来暗示安葬地点？
天下兴亡反复，几百年后明朝覆灭，也有尤侗、陈维崧、毛奇龄等一批词人结社同题作词。他们用的也是上面这五题，一来缅怀旧朝，二来追慕前贤。可惜这些人的作品都只限于咏物，没有了前人那种“幽约怨悱”、朦胧神秘的深沉美感。这一批词人后来被清廷征召，或为官员，或为学士，想想唐珏等人的义举，不知道他们可有愧色。
这就是《天香·龙涎香》背后的故事。不论是否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都是一首极美的咏物词。之所以将它改编成古风歌词，是因为原作对于大部分现代人来说多少有点难懂，而且由于古今语音差异，这首宋词用普通话读起来已不押韵，也就难以歌唱。感谢靠谱的平沙落雁团队，将这首歌演绎得如此精美，也希望原词能被更多人了解和喜欢。
附：《天香·龙涎香》歌词
天香·龙涎香
（小序：宋亡，有番僧发帝陵，盗明器，辱及诸帝遗体。遗民王沂孙等感于此，作《天香·龙涎香》。）
（采香）
桨声迢递隔蓬山孤岛蟠烟。
海燕高飞明月照白帆。
波涛似银鳞层层蜕去夜光寒。
采得天香飘荡人间。
（制香）
研就花汁捣蜡丸蔷薇水煎。
红甆慢火美人摇团扇。
天风与海雾片片凝成冰环。
玉指微凉心字深深篆。
（副歌）
传说潮平月落骊宫深处鲛人采龙涎。
海市蜃楼消逝在天边。
不知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由谁来祭奠。
氤氲中想见江南。
传说海客东去烟涛微茫长鲸阻楼船。
连弩射尽奈何白浪翻。
毕竟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你我都消散。
来不及顾影自怜。
（焚香）
夜雨歌楼醉红颜灯花频剪。
琵琶轻放素手解罗衫。
恨春宵太短还未写入词笺。
金兽香中销尽华年。
（副歌）
传说八骏西去仙鹤归来沧海成桑田。
独坐萧斋旧香熏纸砚。
不见醉里秋波梦中朝雨往事随青烟。
再回首是真是幻。
待到心字成灰炉烟寒透霜叶尽凋残。
一缕余香不忍卷重帘。
又恐春来如潮花开如海风月还依然。
向何处肝肠寸断。
